特稿|匠心琴心
特稿|匠心琴心复兴中路近汾阳路的梧桐浓荫下,有一家不起眼的琴行。小小店铺不过20多平方米,每天往来的人却络绎不绝,有音乐学院的师生,也有琴童和家长……大家总是先在窗口和店主王建华打个招呼,再从小区走进店里。
57岁的王建华来上海快40年了,琴行也已经开了20多年。第一次见面的人,要听懂他那一口山东日照口音,有些困难。不过,如今这浓重的口音已经与他精湛的技艺、温和的笑容一起,成为“建华提琴”的标识。
王建华是首个获得国际提琴制作大赛金奖的上海制琴师。上个月,他和徒弟王元峰一同参加在意大利举办的第二届瓜达尼尼国际小提琴制作比赛,双双获奖。
尽管功成名就,但王建华依然坚持每天制琴。每当夜阑人静,他就钻进店铺旁一间更小的工作室里埋头工作:琴头线条的刻画、琴身弧度的调整、琴角不到1毫米的改动……在他看来,自己制作的不仅是一把琴,更是一件承载着生命与灵魂、可以让音乐家表达情感与思想的艺术品。
图说:王建华在第二届意大利瓜达尼尼国际小提琴制作比赛上获得小提琴组银奖和仿古组铜奖 受访者供图
王建华和制琴结缘是偶然。1986年,高中毕业的他跟着学琴的表哥从山东老家来上海玩。表哥带他参观了上海音乐学院,没想到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上音学习乐器制作,先学了一年多钢琴制作,后来转为学习提琴制作。
说起上音的提琴制作专业,一位泰斗级人物——谭抒线岁的谭抒真仿照意大利制琴师约瑟夫·瓜奈利1741的作品,制成了“中国第一把小提琴”。如今,这把琴被收藏在上海音乐学院东方乐器博物馆里。1949年,谭抒真出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后来又创办了上音乐器工厂,还设立了中国第一个提琴制作专业。
王建华起初是跟随谭抒真的朱象教学习制琴。因为有木工基础,也有一定的天赋,王建华上手很快,朱象教也对他倾囊相授。学习期间,原本只要求学会制作标准的小提琴即可,王建华却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都做了个遍,不仅如此,还把所有尺寸的琴也做了个遍。1989年结业后,他留在上音的器材设备科工作,负责乐器修理。
1993年,王建华被调到上音乐器工厂工作。在这里,他和负责乐器工厂的谭抒真成了忘年交。每周三下午是他和谭老的“二人时间”,他每次都带着问题前往请教,谭老也总能帮他找到资料、给出解答。谭老还给他听不同风格的名琴的演奏唱片,教他分辨斯特拉迪瓦里的明亮、瓜奈利的浑厚宽广、阿马蒂的优美……
谭抒线年,他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一套25把瓜奈利小提琴正在展出,就用笔把这25把琴的轮廓、细节全都描画下来,回上海后交给了王建华。这种对制琴的痴迷,不断感染着王建华。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制琴,抓住一切机会学习。
1998年,上音乐器工厂改为乐器公司,王建华的岗位变动了,随之萌发了扔掉铁饭碗自己干的念头。征求谭抒真意见时,谭老替他分析:“在学校旱涝保收,出去要担风险,不过只要认认真真做琴,饭总有得吃的。”王建华就此下定决心,谭抒真还特地为他题写了“建华提琴厂”五个字。
就这样,王建华在音乐学院旁开出了自己的琴行。后来,他还在青浦开了工厂,最多时有70多名工人,提琴全部手工制作,每月产量300多把,不仅在国内很受欢迎,还远销法国、美国、新加坡。
2017年,因为所在区域产业转型,王建华的工厂关闭了。虽然业务量小了,但他有了更多时间钻研制琴技艺,并开始更多地参加国际比赛。这期间,他又拜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大国工匠”郑荃为师。
王建华第一次参加的是2000年在美国举办的提琴制作大赛,那次虽有名次,却没得奖。赛后,他大着胆子找到评委询问原因。评委告诉他:你的琴每个局部都做得很好,比如琴头、肩纽、F孔……但整体风格不统一。王建华听明白了,这就好比一个女子,五官都很漂亮,但组合在一起,却不那么协调,缺乏个性和风格,整体上就不那么美。
除了求教于评委,王建华也虚心地向其他选手学习。他不断钻研意大利、英国、德国、法国等各大制琴流派的特点,光是意大利学派就分都灵、克雷蒙纳、皮亚琴察等不同风格……为此,他专程到意大利制琴博物馆参观。耳濡目染中,他渐渐读懂了不同制琴学派背后的不同文化。
岁月的积淀,让王建华的技艺逐渐达到炉火纯青。2019年,他获得马耳他国际提琴制作比赛小提琴金奖和中提琴铜奖,这也是上海制琴师第一次在国际比赛中获得金奖。去年,他参加意大利第一届瓜达尼尼国际小提琴制作比赛,又获得了中提琴组金奖。
王建华从1993年起开始收徒,至今已带出30多名徒弟。1996年拜师的王元峰是他的第3个徒弟,也是最出色的。王建华对他十分严格,入门后先让他磨了6个月的刀,之后锯木板、做白琴,再到上油漆、装配,最后调音、试音……每个环节都手把手地教。王建华经常对徒弟说:“制琴是一环套一环,第一环有一点误差,后面误差就会越来越大。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王元峰深有体会:师父的字典里,没有“差不多”三个字。
经过6年学艺,王元峰于2002年出师。他先是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在2012年又像师傅一样,在汾阳路上开了一家小琴行。作为真传,他曾连续两届在意大利提琴制作大赛中获奖。尽管如此,每做一件作品,从工艺处理到琴的风格,他依然会请王建华指导。这不仅是对师父的尊重,也是对制琴这门手艺的尊重。
王建华与很多音乐家、演奏家是好友。每当他们心爱的琴出了问题,只要找到王建华就安心了,因为总能手到“病”除。
去年,大提琴家王健回国任教,带了一把阿马蒂古琴找到王建华。阿马蒂是17世纪的意大利制琴师、斯特拉迪瓦里的老师,这把古琴的制作时间早于1650年,非常珍贵,价值千万美元。王健此前让人把琴调了一下,不料把琴的震动模式改变了,音色随之发生了变化,这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那天,王建华花了半天时间,按照王健描述的这把琴在舞台上使用的音色要求,对有效弦长、琴马、音柱等位置作了细微移动和调整。王建华边调整,王健边试拉,两人反复调试,一同打磨,终于让古琴达到了理想的音色。王健非常高兴:“现在声音对了!”
音乐家们对艺术的严谨,一如王建华对技艺的追求。这种相互认可铸就了最真挚的友谊。早在音乐学院工作时,郑石生、俞丽拿、丁芷诺等教授就经常找到他:“小王,帮我的琴搞一下。”“小王”总是随叫随到,一丝不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有一次,俞丽拿带着一把琴弓来找王建华,说在国外演出时换了一副弓毛,特别好用。琴弓的弓毛是要定期更换的,她回国后找了好多师傅换,换上的弓毛都不理想,于是就来找王建华帮忙。
王建华琢磨了很久,也没弄明白究竟是国内弓毛的材质不行,还是换弓毛的技术不行。后来俞丽拿再次出国演出,又在国外换了一副弓毛,这次她把这副弓毛带回来交给了王建华。王建华研究后认为,相比之下,国产的弓毛并不差,安装技术也没有问题。最后,他索性把琴弓拆开,把弓毛取下来平铺在桌上,一根根地数了起来leyu乐鱼。
弓毛是用马尾做的,一根不到0.2毫米,和头发丝差不多,最后数出来是150来根。他又把中国的琴弓拆开,也数了一下,发现要多出100多根。
谜底揭开了!就在弓毛的数量上。比如有名的“徒特”弓,一把只有55克重,弓毛要是装得多,弓就变软了,拉上去就重,声音就闷,不够明亮。王建华按150根这个数量换了一副弓毛,俞丽拿一拉,说特别好。之后,每当有演奏家来更换弓毛,王建华都按这个量来安装,都很好用。
王建华并没有就此满足。在他看来,光靠数数是不行的,因为琴弓不同、弓毛不同、演奏家拉琴的习惯不同,装多少弓毛都不一样。几年后,他在一个法国制琴师那里看到一种自制的卡尺,大受启发,于是想方设法买到了德国制造的专业卡尺用来更换弓毛,效率和精度都大大提升。
2002年,著名导演陈凯歌拍摄电影《和你在一起》,讲述了一个拉琴少年的故事。主人公的扮演者唐韵当时是上音附小的学生,现在已是知名青年小提琴家。拍电影时,小唐韵手中的那把琴就是王建华制作的。说起唐韵,王建华和他也有不少故事。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小唐韵在爸爸的陪同下,从老家安徽来上海报考上音附小。当时,唐韵的爸爸专程来到上音乐器工厂,想给孩子买一把琴。王建华就让小唐韵先拉一段来听听。没想到听了小唐韵的演奏,惜才的王建华发现他拉得特别好,决定给他量身制作一把琴。
半年后,王建华精心制作了一把1/2琴,借给小唐韵使用。唐韵不负所望,拉着这把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上音附小。后来,小唐韵个子长高了,王建华又先后给他做了一把3/4琴、一把7/8琴,最终在他五年级的时候,给他做了一把琴。唐韵拍摄《和你在一起》时,用的就是这把琴。
类似的故事有很多。上海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朱琳、上海四重奏的第二小提琴于翔、在纽约爱乐工作的小提琴手戈荃、姚珊珊等,都是从小就用王建华做的琴,现在用的还是他的琴。王建华的琴被他们在世界各地奏响,在国际音乐比赛中摘得奖牌。
或许是耳濡目染,王建华的一对儿女分别学了小提琴和大提琴。女儿把小提琴当好,没有走专业道路。儿子王昊6岁起学大提琴,从上音附小读到上音附中,后来考上了美国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去年获得了大提琴硕士学位。
王昊去美国读书时,王建华担心他在国外修琴不便,就给他带去了两把琴,一把是有100多年历史的古琴,另一把是他自己做的新琴。王昊和美国老师交流时,分别用两把琴演奏,老师听了新琴的声音,认为非常好,问王昊是出自谁手。王昊骄傲地说:“是我爸爸做的。”老师感叹:“了不起!你应该多拉爸做的琴!”
一把小提琴,光白琴制作就需要250个工时,还要刷漆,厚的刷15遍,薄的刷40遍,等45天才能风干……没有半年时间无法完工。随着年龄增长,王建华做琴越来越慢了,但他并不满足于重复自己,仍在不断探索和创新。如今,王建华制琴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的琴和他的人很像,不是棱角分明,而是比较圆润,琴的音色兼顾亮度、力度和厚度。
从“小王”“王师傅”,到“王老师”“王大师”……38年来,人们对王建华的称呼在改变,而光阴也改变了他的面貌,染白了他的头发。不过,也有很多东西没有变,比如他的工作场所,始终在上音周边方圆两百米;比如他熟悉的衡复风貌区,那一栋栋优美的建筑;比如他那择一事、终一生的工匠精神。